《繫辭傳》是否出於道家?
現代有一本《易經》的註解,說《繫辭傳》這段文章“卑高”即低(卑)高(尊)的互文足義的寫法,猶《老子》“知其白(榮),守其黑(辱)”的筆法。其實“知其白”,即知其榮;“守其黑”,即守其辱。老子的意思是,我們知道什麼是內,但我們行事所堅持遵守的是黑;我們雖然知道什麼是榮,但我們寧願處身於屈辱而不是光榮的位罝。這是《老子》第二十八章中的文字,這一章文字,易順鼎、馬敘倫、高亨、張松如等都認為有後人竄改之處,陳鼓應《老子註譯及評介》亦以其說為然,在此不深論。
要注意,老子同樣於兩極端去了解事物,但他只是執着一端,而不是在兩端處同時着力。剛才提到那本《易經》註解的作者,也是研究《老子》和《莊子》的專家,他在註解《老子》時也明白這兩句話的正確意思,而硬要拿來附會《繫辭傳》文章寫作
方法從《老子》而來,是非常不適當的。
第二點是有關“乾易坤簡”的意思。《老子》第七十章說“吾言甚易知”(我的話很容易了解),“甚易行”(很容易實行),“天下莫能知”(大家卻不能明白),“莫能行”(不能實行)。這位注者說:這就是“易簡”的來源吧。這句話令我大吃一驚,竟然可以斷章取義到這地步!那就什麼都可以引申、附會了!明明在這一章,老子慨嘆自己的道理如此明(1,為何世人卻不明也不能實行?在《老子》一書中,處處都是這類想法。因此,老子最後就說••愈髙的真理,世人就愈嘲笑它,愈矜不起它(《老子》第四十一章“下士聞道,大笑之,不笑不足以為道”)。這位研究老子的專家我是很佩服的,但他竟然說出這番話,是什麼道理?是不是我對《老子》文字的理解有問題,還是他有問題?老子乾脆說古之善為道者,非以明民,將以愚之。”(《老子》第六十五章)可知他不是要令人民增進知識聰明精巧,甚至偏激地說:“絕聖棄智,民利百倍。"(《老子》第十九章)凡是讀《老子》的人,都知道老子的意思剛巧和那注家所說的相反,那位注家當年在註解《老子》時並沒有錯,為何現在卻與自己從前所說矛盾呢?為何老子認為自己如此簡單、如此易行的事理,人人都不知道、覺得如此難行?原因是老子強把天道的規律加在人類身上。天道的規律普通人如何能懂?因此普通人不明白、感受不到、也不接受。
相反,儒家的道理都是根據眾多人心中所想、所希望的,然後找出正面、合理的部分,作為人類行為和思想的標準。可以說儒家是從人類的立場,找尋哪些天道規律可以有利於人類而為我們能夠實踐的。表面是說天道規律,實際是用人道來附會天道的規律。因為所說的都是人人心中所想的,或者是隱隱約約有這一想法的,認為人類理應如此的。所以一經提出,人人就覺得親切、明白,認為合乎自己的心意,所以才會親近它,它才容易付諸實行。因此,若真硬要說“易簡”的意思來自老子,倒不如說老子這種思想是《繫辭傳》第一章的反面教材。正因為老子如此說,《繫辭傳》的作者就覺得為何老子的主張得不到實行呢?於是修正了、補充了老子的想法,完成了僑家易知易行的理論,把它變成真正的人人易知易行。
所以,一個是忘記人類和天地有不同,將人融化在天那裡,回到原始;一個是以人為本位,來建立文化,向未來發展。它們是兩個極端,不可以混淆為一個體系。
第三點是,《繫辭傳》內的“天尊地卑”,那位注家拿老子所講的“道”和“德”,比附為“道尊德卑”。平心而論,老子雖然認為“德”比“道”低一些,但明顯地說出“德”就是道的顯現,“道”是“德”暗中的規律。“德”既是規律M現出來的作用,卑極也有限,和“天尊地卑”是兩回亊。此外,《繫辭傳》說到“天尊地卑",其實就是說乾尊坤卑,而乾坤就是陰陽的對立。換句話說’“陽尊陰卑”是儒家哲學的基本精神。但是,老子的道家精神剛好相反,它是“陰尊陽卑”。一個崇陽,一個崇陰,可以說兩者剛好是兩個極端,他竟然將“天尊地卑”與道德比附,實在太不適當!所以,在這一點上,我們要多加註意。
在比較中,我們不單明白了儒道兩家基本的哲學精神,更重要的是,在清楚了解《易經》和《繫辭傳》的內含意義后,就能掌握基本的原則,海闊天空,天馬行空地發揮都不碰壁。如不掌握基本精神,在文字表面偷換概念、胡亂比附,就只會混淆學術視聽而已。